南枝栖彩凤精选章节

小说:南枝栖彩凤作者:秋飞远更新时间:2025-04-16 19:56:27

为了给弟弟凑够一千块彩礼,我被卖给了傻子当媳妇。

我跪在碎瓷片上,不停朝他们磕头,希望他们能回心转意。

"祖坟冒青烟的好事!"父亲旱烟杆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背上,"老张头以前可是教书先生,配你这黑猴,你别不识好歹!"

母亲把铁链甩得叮当作响:"也就那是个傻子——"

她猛的拽住我的头发,酸腐的口气熏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涌,"要不然轮的到你这赔钱货?"

弟弟沾了泥解放鞋狠狠碾过我的手背:"黑猴配傻子,洞房夜记得蒙盖头,别吓着你那傻相公!

1

"妈!翠翠家要一千块彩礼!"弟弟撞开厨房门时,我正在灶台边剁红薯。

灶台上豁口的碗被木门震得掉落,碎了一地。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碎瓷片,任由火光将我的影子扭曲在斑驳的土墙上。

母亲沾着面粉的手顿了顿,灶膛的火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

"耀祖别急,妈有法子。"她掀起蓝布围裙擦手,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时泛起精光:"老张家要给傻孙子娶媳妇,彩礼加上咱们攒的,正好够数。"

手里的柴刀当啷坠地,我踉跄着后退,却撞上堵铁塔似的肉墙。

父亲的旱烟杆重重敲在我肩胛骨上:"教书先生家的门第,便宜你这黑猴了。"

"我能干活!我能干活给弟弟赚彩礼钱!"我扑通跪在碎瓷片上,额头磕得咚咚响。

血珠顺着眉骨滚落,在青石砖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你一天能挣几个钱?攒到猴年马月都凑不齐!"弟弟一脚踹翻竹凳,沾着泥的解放鞋重重碾过我的手背,"姐,你可别耽误我娶媳妇。"

母亲啐了口浓痰,黄浊的液体溅在我膝前:"也就那傻子成天见的流哈喇子,不然这好事轮得到你这赔钱货?"

"耀祖!去,把去年捆年猪的铁链子拿来!"母亲突然拔高的声调惊飞屋檐上的麻雀。

“不要!不要……”我凄烈的哀鸣被父亲铁一样的巴掌扇回喉咙。

母亲突然抄起擀面杖,劈头盖脸地向我砸下,“死丫头,叫什么叫!”

我蜷成虾米护住脑袋,余光瞥见弟弟兴奋得满脸涨红,拖着那条血迹斑斑的铁链走来。

母亲举着擀面杖的身影在泪光中扭曲成恶鬼,直到那根浸着猪油的木棍被父亲夺下。

"行了,打死了谁换彩礼?"他反手一耳光甩得母亲撞上米缸,母亲疼的哎呦哎呦小声叫唤。

柴房里腐霉味裹着蛛网扑面而来,铁链深深嵌进我的脚腕,染上新的血痕。

柴房门被关上的刹那,我看见弟弟涨红的脸、父亲焦黄的牙和母亲高高肿起的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

曾经嘱咐我要逃出这座吃人大山的女人,如今正亲自把我锁在这个困住她一生的柴房。

我发了疯地撞向木门,指甲在门板上抠出十道血痕,鲜红与暗褐相互交缠。

月光、阳光交替从破窗漏进来。

三天后,饥饿使我无力反抗,任由母亲替我换上她曾经的嫁衣,被弟弟背着送去了傻子家。

傻子家里飘来鲜少闻见的肉香气,我盯着席面上油汪汪的梅菜扣肉,胃抽搐着涌上酸水。

"亲家,您看这剩下的彩礼......"父亲搓着皴裂的手掌凑向老张头。

母亲早已抄起筷子,一刻不停的往弟弟碗里夹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咱家顿顿四菜一汤。"收完钱的父亲嘬着鸡骨头,油星子喷到邻座老汉脸上,"这席面嘛......凑合。"

胃抽搐着痉挛,我和他们一样,不管不顾地往嘴里狂塞着食物。

碗筷碰撞声里露出的嗤笑与讥讽,像钝刀一样,寸寸碾碎我仅存的尊严。

满座宾客僵着脸看我们风卷残云,老张头枯树皮似的脸涨成猪肝色。

母亲却将空盘摞得叮当响:"能吃是福!"

2

夜里,傻子歪歪扭扭的坐在床脚啃指甲,口水顺着他的手指,淌过衣袖,留下一片濡湿。

我盯着窗棂上鲜红的囍字,泪水在靛蓝粗布被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傻子突然凑过来,用沾着口水鼻涕的帕子在我脸上胡乱抹动。

“不哭……不哭……”

"滚开!"我挥开他的手,帕子飞落时扬起细碎的灰尘。

傻子被吼得缩成一团,茫然无措地看着我。

老张头抱着棉被进来时,傻子正蹲在床脚,玩着窗户上残留的窗花。

"阿珩乖,去院子里陪大黄玩。"

等傻子蹦跳着出去后,老人再也忍不住剧烈咳嗽着,怀里的棉被也跟着上下起伏。

他放下棉被,盯着我一阵叹息。

“妮儿,是老头子我对不住你,你要怨就怨我,别怪阿珩。”

“阿珩他就是一傻子,没了爹又跑了娘,也是个可怜孩子。”他喉咙里溢出几声苦笑。

“你可怜可怜他!就当可怜他,等我死了,求你帮我照顾着点阿珩——”

老张头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枯藤一般死死缠住我的手,“别让他和他那爹一样早死!”

老张头说完长叹一声,幽灵一样飘走了。

夜风裹着咳嗽声在院里游荡,大黄的吠叫和傻子的嬉笑声时近时远。

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时,我正蜷缩在床角。

“吃饭啦!”

傻子撞开房门冲进来,他献宝似的举起陶碗。

黍米粥里浮着偷偷埋进去的荷包蛋,蛋黄被他戳破了,流出的汁液像团慢慢凝固的夕阳。

吃完饭,老张头带着傻子和大黄准备下地,叫我留下看家。

我摇头,拿过傻子手里的秧苗。

休息,是男人的特权。

春耕的日头毒得很,老张头扶着犁耙咳出带血的痰。

傻子在地头追着田鼠跑,我弯腰插秧的间隙,看见沟渠里漂着件碎花衫子——是村西的刘寡妇上吊前穿的。

男人们蹲在田埂抽旱烟,目光像毒一样紧紧黏着我汗湿的后背。

"屁股不够大,怕是难生养。"

"能干活就成,老张家买来当牛使的..."

我沉默着插秧苗,这样的话我听了十几年,如今已经能够当做听不见了。

3

傻子家的木桌上,每周会出现两次白瓷碗,里面盛着四枚温热的鸡蛋。

老张头一枚,傻子一枚,大黄狗一枚,还有属于我的一枚。

以前在家里,就算弟弟还没出生,母亲对我最好时,我也是没有鸡蛋吃的。

她说女人是不能吃鸡蛋的,鸡蛋要留给男人吃,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可是男人只用下地干活,而女人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孩子,伺候公婆。

后来弟弟出生了,我连桌也不能上了。

我只能端着小碗蹲在一边,就着洗锅汤,吃饭锅里抠下的又黑又糊的锅巴。

看着弟弟吃鸡蛋,把不喜欢的蛋黄扔在地上,又被母亲捡起来吃掉。

看着父亲把蛋白留给弟弟吃,弟弟筷子不停戳母亲手背。

“妈妈坏!不给我吃蛋白,还抢我的蛋黄吃。”

竹筷抽在母亲手背上,泛起红痕,她却堆着笑夸,"耀祖手劲就是足,打人都带响儿。"

有次弟弟把蛋黄甩在我面前,一脚踹翻我的小碗,得意又嚣张。

“喂,赔钱货,你趴在地上学狗叫,我就把这个蛋黄给你吃,怎么样?”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难堪,不能忽视的难堪。

我忍不住怒视着弟弟,却被母亲

掐着后颈,按进混着鸡粪的泥里。

"赔钱货还敢瞪人?学两声狗叫能少块肉?"

烧火棍抽在背上啪啪作响。

“小贱蹄子,翅膀还没硬就敢和老娘对着干了是吧?”

“叫不叫?你叫不叫!弟弟给你吃鸡蛋是你的福气!”

母亲的咒骂一声又一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弟弟得意的笑脸在氤氲水汽中扭曲变形。

“汪汪……汪汪汪……”我终究是扛不住痛,叫出了声。

弟弟开心的哈哈大笑,爬上了我的背,“我要骑大狗,我要骑大狗!”

母亲笑着哄他“开心了?以后鸡蛋别给这白眼狼吃,她吃了也是浪费。”

弟弟揪着我的发辫往后拽,厉声呵斥;“快爬,快爬!”

“听到没有,还不快爬!”妈妈又是一巴掌扇在我的背上,力度却是小了很多。

看着面前蹲在地上,眼珠子乱转,试图跟大黄抢鸡蛋吃的傻子。

我忽然很羡慕他,很羡慕很羡慕。

傻子虽然是傻子,但是他有很多很多的爱。

泪水不知不觉中胡满整个脸庞。

“你吃……给你吃,别哭!”

泪珠砸在陶碗边沿,傻子突然将沾着草屑的鸡蛋塞进我手心。大黄急得直刨土。

“傻子!”我重重抹去脸上的泪水,把鸡蛋还给大黄,傻子又叫唤着去抢。

刹那间,院子里满是傻子和大黄的激烈叫喊声和老张头夹着咳嗽的笑声。

我忽然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嫁给傻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在这里有蛋吃、有肉吃,可以吃饱、穿暖。

没人打我、骂我,还可以和大黄跟傻子玩。

老张头还会给傻子和我买新衣服。

那是我第一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衣服,以前母亲对我最好的时候,也不会给我买新衣服。

她说,她以前的旧衣服改改我就能穿,不用浪费钱,钱要留给父亲买新衣服的。

后来,钱要留给弟弟买新衣服。

再后来,我能穿的衣服多了起来。母亲和弟弟的旧衣服不用再改,我就能穿的下。

或许,如果我没嫁人,再过两年,父亲的旧衣服也可以给我穿了。

不过是从家……不,不,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没什么好伤心难过的……

4

老张头枯竹似的手指捏着粉笔,在杉木板上写下"人之初"三个字。

二十年前他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如今脊梁弯了,骨缝里仍嵌着墨香。

闲暇时,他总会在院子里架起杉木板子当黑板免费教大家读书识字。

夏日的阳光穿过槐树枝桠,在青石院墙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一眼望去,院子里乌压压坐着二三十个人,无一例外全是男娃。

即便老张头从没收过一分钱。

我悄悄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扒着门板,聚精会神地盯着杉木板上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黄温热的鼻息喷在耳后,回头一看,傻子咧着嘴,正把一朵朵小野花往我发髻里插。

忽然,板凳腿划过地面的锐响惊破寂静,傻子拽着我冲进院子里。

"坐!"榆木板凳被傻子用力按在青石砖上,发出刺耳鸣响。

傻子把我按在板凳上,自己搂着大黄盘腿坐在地上,衣襟上沾满了口水与草籽。

老张头的粉笔在半空中顿了片刻,随即又微笑着写下一笔。

“听……在这听!”傻子笑嘻嘻地看着我,口水又控制不住地流出。

我帮他擦干口水,又从口袋里翻出新绣的帕子,垫在他的领口处。

嗤笑忽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沾了盐水的柳条抽在背上,刺痛难耐。

那些面庞稚嫩的少年,此刻正用看瘟神般的眼神不停剜着我。

"傻子也配认字?"十二岁的李铁柱发出公鸭般的嗤笑。

"女人识字要天打雷劈的!"不知谁喊了句,恰巧旱雷炸响在槐树梢头。

最胖的王家小子咧着满口黄牙,黄浊的浓痰"啪"地落在老张头给我新买的布鞋面上。

杉木板被老张头拍的抖了三抖,粉笔灰在阳光里炸成白雾。

老张头脸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咳出的血沫溅在"性本善"三个字上。

"滚!咳咳咳……都给我滚!"他枯瘦的手臂挥出残影,怒吼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少年们作鸟兽散时扬起的尘土里,还裹着几句变了调的"谁稀罕"。

傻子吓得蜷成虾米缩在板凳下抽噎,粗布裤裆晕开深色水痕。

老张头颤抖着掏出手帕,轻柔地给傻子擦去眼泪。

“对不起……”我盯着青砖缝里的蚂蚁,喉头哽着黄连般的苦。

老张头将板子上的"人"字描得更重:"丫头你看,这个字念'人'——顶天立地的人。"

他沙哑却温厚的声音如同初春的柔风。

老张头左臂揽住我单薄的肩,右掌揉着傻子乱糟糟的头顶。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大黄湿漉漉的鼻尖突然拱进臂弯,毛茸茸的脑袋硬是挤出一片天地。

三日后,陆陆续续来了几个面黄肌瘦的男孩。

他们鞋底沾着灶灰,指甲缝里深嵌着泥土,都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交不起学费的。

老张头教我们念"天地玄黄"时,傻子正趴在井沿,和大黄脑袋挨脑袋数蚂蚁。

5

我让老张头给我重新取个名字。

村里好多招娣,我不想再做招娣了。

老张头握着毛笔的手在宣纸上悬了半晌,墨汁滴落成圆圆的墨点。才慎重地落下一行诗。

"'南枝栖彩凤,琼树映霞光',往后你就叫南枝。"

他喉间滚着痰音,眼底却漾着秋水似的柔光,"是祥瑞临门、福运绵长的好兆头。”

我指尖悬在未干的"枝"字上,梧桐树影透过窗纸在墨迹间游移。

檐下麻雀突然扑棱着散开,傻子顶着满头的苍耳草籽冲进屋来,带进一股裹着青草气的风。

"南边的南,树枝的枝?"我话音未落,傻子已扯着我袖口转起圈。

"枝枝!枝枝!"他每喊一声,老张头桌上的宣纸便跟着轻颤。

"可不正是!"老张头将毛笔插入龟裂的竹笔筒,筒身"咔"地裂开道细缝。

他浑不在意地笑着拍腿,震得案上茶盏叮当相碰:"比你那'招娣'强上百倍!"

我望着宣纸上自己的倒影,突然被傻子拽着跳起来。

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团,老张头笑呛了气,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一小滴浓墨坠在“凤”字旁,洇开成振翅的形状。

母亲闯进山林时,我正弯腰捡拾松茸。背篓突然被踹翻,菌子滚进腐叶堆里。

"赔钱货!"她枯瘦的手掌带着风声扇过来,"半年了也不知道往家里捎点钱,翅膀硬了是吧?"

我本能地抱头蜷缩,后脑勺重重磕在树根上。

母亲骑在我腰间不断撕扯着我的头发,指甲刮得我耳垂火辣辣地疼:"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大黄的吠叫惊起林间栖鸟。母亲惨叫一声松开手,裤腿被狗牙撕开血口子。

傻子举着半截木棍,吱哇乱叫着冲过来:"坏人!打坏人!"

母亲瘸着腿急忙往山下逃,发髻散成乱草堆,布鞋跑飞一只也顾不上捡。

傻子举着半截木棍还要追,被我死死拽住胳膊。他掌心被木刺扎出血珠,混着我的眼泪砸在泥土里。

"呼呼~不疼……枝枝不疼。"他蹲下来吹我红肿的额头,大黄围着我们不停转悠,尾巴摇来摇去,扫起满地枯叶。

“嗯,不疼。”我捡起地上散落的松茸,拉着傻子的手往山下走去。

“走吧,回家。”

“回家!”

“汪汪!”

回到家里,老张头看着我脸上的伤,心疼的长叹短嘘。

老张头捏着碘伏棉签的手在发抖:"你就由着她打?"药水刺痛着伤口,鼻尖是他袖口沾染的墨香。

余光中,傻子在正坐门槛上双腿夹着大黄的头,硬要把野山菊插在大黄耳朵后面。

"爷爷,真没事。"我按住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您看,阿珩还帮我采了菌子。"

灶台上晾着的松茸还沾着泥,有几朵被踩碎了菌盖。

月光漏进窗来,我对着镜子轻触额角的淤青,只觉得有股暖流缓缓自心尖流过。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我身上的伤。

晨雾未散,傻子蹲在井台边洗野草莓,"枝枝……吃。"

他摊开的手掌被果汁染成红色,几枚肉嘟嘟的野草莓正安静地躺在上面。

大黄趴在我脚边啃骨头,尾巴在青砖地上扫出半圆水痕。

老张头在院角磨柴刀,突然开口:"阿珩他很喜欢你。"

我接过傻子手里的野草莓,放进嘴里。

很甜。

“是吗?”大概是我们某些方面同病相怜吧。

6

晨雾伴着清风悄悄往窗缝里钻,傻子跌跌撞撞扑进灶房。

他袖口还沾着隔夜的米汤,指尖冷得像地窖里的冻萝卜:"枝枝,爷爷硬邦邦的......"

粗陶碗从我手里滑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三瓣。

昨天还满目慈祥,给我和傻子剥鸡蛋的老人,如今正满脸灰白,僵硬挺直地躺在床上。

我跪在床边,戳了戳老张头枯木一样的手背,“爷爷……爷爷?”

冰冷的,僵硬的。

大黄突然冲着院门狂吠。

“阿珩,你在这陪着爷爷!”我抹了把脸慌忙往村医务室跑,布鞋踩过露水未干的田埂,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赤脚医生正在院子里碾药草,看到我来,药碾子咯吱声戛然而止。

"老张他媳妇和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孙子也成了个傻子,身子骨早就不行了……"

草帘子在他身后晃荡,"老张头留了话,实在护不住阿珩了......"他沾着药渣的手指向墙角农药瓶,"你就……就用这个给阿珩煮个鸡蛋吃。吃饱了好上路。"

我知道老张头身体不好,经常咳血。人都会死,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回到家,傻子正趴在染血的枕头上抽泣,泪渍在灰扑扑的被子上晕出深色水印。

大黄用脑袋拱他后背,尾巴扫落床头的止咳糖浆瓶。

"阿珩去看看昨天的蚂蚁还在不在。"我掰开他攥着床幔的手,“是不是还在搬家。”

铜盆里的井水泛着寒气,帕子拧出的水珠坠在老张头凹陷的锁骨上。

给他系盘扣时我摸到他颈间的凸起——是去年暴雨夜护着我躲冰雹时被瓦片砸出的疤。

棺木抬进来时,几只蚁正沿着他寿衣的棉线爬行。

梧桐树根缠着去年埋的猪头骨,纸钱灰无风而动,飞落在傻子的孝衣上。

我盯着土坑里的棺材无端想到,村口老槐树上还拴着他给阿珩做的布老虎,鸡蛋的香甜气味似乎还黏在鼻腔里。

傻子忽然端正跪在泥坑前,三叩首震得落叶簌簌。

"爷爷......呜呜呜……爷爷……"他看着逐渐被红土覆盖的棺盖,低声抽泣着。

夜里给老张头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下摸到牛皮纸包。

里面整整齐齐摞着零零散散的整整一千块钱,十几张粮票边缘泛着经年的油光。

煤油灯芯在缺腿桌角淌下泪痕,我数完最后一张粮票抬头,入目是空荡荡的房间。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着床板上那床千疮百褥,被头补丁叠着补丁,针脚粗得像蜈蚣爬。

手指抚过发硬的棉絮,突然摸到块凸起。撕开补丁,碎布头里裹着三粒冰糖,糖纸上的红双喜早褪成粉白。

想起昨夜老张头笑着说"阿珩最爱吃糖",喉头猛地发紧。

推开隔壁房门,钨丝灯泡散发着温馨黄光。傻子的蓝布被晒得蓬松柔软,枕边还摆着老张头做的拨浪鼓。

我盯着角落里的小风扇出神,“爷爷,我会照顾好阿珩的……”

傻子翻了个身,脸上还挂着泪痕,大黄的尾巴在地面扫出沙沙的声响。

7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往领口里钻,一颗石子砸中了板车轱辘。

一群拖着鼻涕的“光宗”、“耀祖”从草垛后窜出来,领头的人攥紧弹弓嚷:"傻子傻子不用怕,娶个黑猴当媳妇!"

石子像雨一样,不断落在我们身上。板车上的枯木枝被他们尽数抢走。

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回到家却发现,院门半掩着。

生了锈的锁已经被人劈烂,落了在地上,芦花鸡扑棱翅膀着窜出篱笆。

弟弟揪着鸡脖子从柴垛后钻出来,棉衣上还粘着几根鸡毛:"赔钱货还敢回来?"

父亲靠在磨盘上抽旱烟,火星子落在新刷的春联上,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厨房铁锅咕嘟响着,母亲系着蓝灰围裙,菜刀剁得案板咚咚响。

翠翠倚着门框吐瓜子壳:"呦,黑猴带着傻狗回窝啦?"

"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僵住,指甲缝里嵌着的冰碴刺进皮肉。

母亲抡着扫帚扑来,竹枝抽在耳畔炸开血珠。

“死丫头!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傻子尖叫着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坏人!坏人!”

"小畜生!"弟弟揪住傻子蓬乱的头发往后一甩,将他甩到地上。

弟弟的一脚踩在我的背上,双手狠狠拽着我的发辫往后扯:"贱骨头!嫁了人长了不少能耐啊!"

大黄的咆哮声撕破凝滞的空气,獠牙扯住弟弟的裤管,粗布撕裂声混着狗吠炸开。

父亲抡起倚在墙角的铁锹劈向大黄,锹刃擦着狗尾巴削下一撮黄毛。

傻子举着半截木棍冲过来,被父亲当胸一脚踹进柴堆。

尖锐的木柴扎破他的后背,血珠顺着柴禾棍往下淌,在雪地上绽出点点红梅。

见了血,他们不敢再打,怕闹出人命。

"阿珩!"我挣开弟弟的桎梏,颤抖着爬向傻子。

傻子蜷在柴堆里发抖,大黄瘸着后腿凑过来舔他手指,尾巴上的血滴在雪地上画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线。

"枝枝...疼..."傻子抽噎着往我怀里钻。

我摸出颗冰糖塞进傻子嘴里,“阿珩乖,马上就不疼了。”扯下围巾垫在板车上,把傻子搬上去。

一刻不敢耽误地往医务室赶。

我急匆匆推着板车赶路,竟没发觉总是如影随形跟着阿珩的大黄何时不见了踪影。

车辙在冻土上刻出深痕,傻子断断续续的呜咽抽泣比北风还利。

医务室的门帘上结着霜花。赤脚医生解开傻子黏着血痂的袄子,青紫淤痕和血痕从胸口蔓到后背。

"造孽啊..."酒精棉球被染成淡粉色,他沾着药渣的手指向我额角"丫头你也上药。"

我缩回生冻疮的手,瞥见药柜玻璃映出的鬼影——左额伤口凝着血冰,发丝黏成绺贴在额头上。

付完钱,我拉着板车往回挪。

傻子趴在板车上,在颠簸中睡去。

赤脚医生攥着半包消炎粉追出来,悄悄塞进傻子的衣兜。

我数着车轴吱呀声,听见老梧桐枯枝在风里呜咽。

赶回家时,院门口正围了一圈人,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肉香。

人群缝隙间露出一地的……焦黄毛发!

8

“你们说这狗肉和猪肉是一个味吗?我还没吃过狗肉捏!”

“不知道啊,应该是一个味吧。”

我踉跄着冲进院子里,铁锅正架在火上烧得咕嘟作响。

母亲攥着狗腿骨啃得满嘴油光,父亲嘬着酒盅里的烧刀子,弟弟把啃净的骨头往翠翠碗里扔。

大黄的头颅歪在柴堆旁,结了霜的眼睫上粘着片枯叶,涣散的瞳仁倒映出我扭曲的脸。

"赔钱货!"母亲扬手砸来半截腿骨,热油泼在我手背,"带着你的傻狗滚去牛棚!"

牛棚顶漏下的月光里,我抱着傻子缩在霉烂的稻草堆上。

他额头渗着冷汗,呼出的气却是滚烫的。

院里的热闹还在继续,哄笑声混着狗肉香刺破寒风:"这畜生倒是肥得很!"

寒风从墙缝钻进来,"爷爷...要爷爷..."傻子忽然揪住我衣襟抽噎,脸上糊着泪和鼻涕,被冻成冰霜。

我替他擦了脸,往他嘴里又塞了颗冰糖,“吃糖,爷爷等会就回。”

傻子吃了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片刻后又抽搐着惊醒,"大黄!找大黄!"

"大黄逮野兔去了,"我抹掉他睫毛上的冰碴,"明早就回。"

他迷糊的眼珠转了转,咧开干裂的嘴笑。

后半夜,怀里的身子突然烫得像火炭。

我猛的惊醒,颤抖着手不断拍打着傻子,“阿珩?阿珩!醒醒!”

井台结着厚厚的冰,木桶砸了二十几下才汲上水,冰碴子割得掌心渗血。

我用帕子浸了井水拧干就往他额上捂,傻子被冰的一哆嗦。

擦到第七回时,他忽然呕出黄水,秽物里混着冰糖渣:"枝枝...…难受...…好难受……"

我把傻子安置好,点燃了火把急匆匆往医务室赶。

“开门!快开门!”我攥紧拳头砸门,指节渗出的血黏在门板上。

隔壁王瘸子拄拐探出头:"号丧呢!他晌午摔断腿,抬县里去了!"

那一刻,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赶回牛棚,把傻子抱在怀里,傻子已经烫的惊人。

人也烧的更迷糊了,不断嘟囔着爷爷、枝枝、大黄。

我没办法,只能一遍遍给他换帕子,不停地给他裹紧衣角。

手拂过他微鼓的口袋,拿出来一看,是包药粉!

我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连忙把傻子的衣服扒开,把药粉撒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阿珩乖,马上就不难受了!”

天微微亮时,傻子的体温终于开始降了下来。

9

阳光穿过牛棚顶茅草的间隙,撒在身上,暖烘烘的。

傻子的睫毛颤了颤,他仰着还微微泛红的脸望向我。

瞳孔里映着漏下的光斑,清澈得能照见我鬓角的霜。

"枝枝,辛苦你了。"他指尖拂过我龟裂的手背,冻疮蹭在温热的皮肤上刺痛发痒。

我攥住他的手,掌心还粘着昨夜留下的血痂:"你...你好了?"

“嗯,”他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像春日里的溪水:"想洗澡。"

我扶起他靠墙坐着,稻草在他发间织出金冠。

牛棚外的雪地突然亮得刺眼,碎冰在晨光里跃起金光。

火星在迸溅开来,我听见后院梧桐树枝发出断裂的脆响。

滚水在铁桶里翻着泡,蒸腾的白雾慢慢模糊了视线。

提桶转身那刻,牛棚漏下的光柱正罩着傻子青灰的脸——他身体僵直,和当初的老张头一样。

铁桶"咣当"掉在雪地上,激起一摊白雾。

我跪爬着扑向他,指尖触到的不似活人肌肤,像是隆冬里冻透的青石板。

"阿珩!"我嘶喊着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往日的生机活力不复,只余一片寂静。

我扯开他的衣襟,攥着那包未用完的药粉往他心口糊,“你醒醒……醒醒……”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

"傻子!"热毛巾擦过他泛青的胸膛,冻裂的手指泡在沸水里发胀。

我把傻子埋在了老张头旁边。

埋他时,梧桐枝丫不停摇曳,抖落最后一片残雪。

我把大黄的头颅塞进他的臂弯,老张头留下的钱票垫在脑后,一枚煮熟的鸡蛋放入傻子的掌心。

也不知道傻子死了还会不会是傻子,不过躺在爷爷身边,有大黄陪着,应该不会害怕吧……

最后一捧土盖过棺材,风起,吹起漫天的黄纸。

"老张头,"指甲深陷进土里,"你错了……"残雪化成冰水,脊梁窜起更刺骨的寒意。

“你错了……”

我已经被驯化了!我护不住他!

纸灰扑在脸上像冰冷的吻。我跪坐在三座坟包之间,看夕阳把影子拉成沉重的镣铐。

老张头的蓝布衫、傻子的冰糖纸、和大黄的尾巴混着梧桐枝丫,在风里缠成锁链,一圈圈绕上我的脖颈。

天地寂静,唯有枷锁相撞的声响穿透岁月:

时代授予女性的枷锁,被当成传家宝,珍之若重得传给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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