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贞观二十三年,一切,止于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长安城内落雪如玉碎。
就在那年冬天,我被腰斩于西市杨柳下。
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染得透透的。
临刑前,我用我最后仅存的善念从锋利的刀刃下放生了一条蚁命。
我闭上眼,等待最终的结局。
锋利的刀刃很快落了下来,将我的身躯劈成了两段。
你问我疼么,我只能说不知道,或许疼吧,但那不重要。
我用最后残存的气力睁开了眼睛。
我睁着眼,始终望着公主府的方向。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高阳笑着朝我走来。她笑了,笑得那么的天真无邪;笑得那么的无拘无束。
我缓缓地合起了我的双眼,只余嘴角的那一抹笑。
从此,世间再无辩机。浮屠添了一缕辩机的魂。
初遇高阳,是在那年春天。
那年,高阳已嫁为人妻。夫家是大唐宰相房玄龄之子房遗爱,皇室姻亲,万人空巷。
而我,师从道岳,是唐玄奘被选中的译经人。修行在白山黑水间,却也甘之如饴。
我闭目打坐于骊山草庵的香雾中,忽闻柴门外人声嘈杂,我微起双眸,从无上的佛渊转入纷扰的俗世。
“阿弥陀佛。”我颔首双掌合十于一心。
“你是何人?”
“辩机。”
“你就是辩机?!我听父皇说起过你,你很有才华,很有学识,是个得道高僧。”
“是,我是辩机,却不是什么得道高僧,只是一介僧弥尔尔。”
“我是高阳,高阳公主,皇帝的女儿。”
“公主。”
“此处是何地?”
“此处乃贫僧的草庵”
“本公主要在这小憩一会儿。”
“唯恐贫僧这山野粗俗之地脏了公主的千金之躯。”
“无碍。”
“公主请。”
只此刹那,便是我永生的劫。
“小和尚,你很喜欢低着头说话么?”
“阿弥陀佛。”我不答。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公主。”我抬头望着眼前的高阳。一身胡服亭亭玉立。
只此一眼,我便知,我这一生再也逃不过,此番,万劫不复……
“你只会念阿弥陀佛这四个字么”高阳的眼里,满是不谙世事的温柔。
“贫僧……”
“我的佛,你长得真好看。从第一眼,我便沦陷在了你的眼眸里。”
“公主,请自重。”我逃离着坐至另一侧。
“我的佛,我喜欢你,我爱你。”
“公主,贫僧乃佛门中人。且公主已成家室,望公主放过贫僧,亦放过自己。”
“放过?我的佛,我可以放过你,你能放过你自己么,我的佛,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高阳仿佛看透了我,是的,我爱高阳,从第一眼我就深深的爱上了她,爱的无法自拔。
“世人放不下,皆因执念太深,而贫僧,已是空门之人,自然放得下。”
“我的佛,看着我,”
“公主。”我抬头望着高阳,此时的高阳已褪去了外衣,碧纱裙上的纹绣若隐若现,领下白若凝脂的肌肤更是如水一般吹弹可破。
“我的佛,我美么?”高阳伸过手挽住我的臂腕问道。
“阿弥陀佛”我直起身不语只阖眼念着佛偈。可无论如何,心都无从安定。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我知道你只会说不,但你知道吗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爱的无可救药。我的佛,我好爱你。”高阳从背后抱住我。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高阳的心跳,如同初升的骄阳,是那样的炙热。
“公主。”怒火能持,心火难抑。我转身捧着高阳的脸,吻上了她的额头。
“我的佛,你是爱我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高阳微闭双眸,静静的享受着此刻的幸福。
我贪婪的拥抱着高阳,从她的额头,吻到鼻尖,再到唇沿。我贪婪的占据着这一切。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僧家禁忌,什么皇室尊严,什么公主身份,此刻,皆不存在。这一刻,我,只是辩机,高阳,只是高阳。
那一夜,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是我平生最快活惬意的一夜。高阳的炙热疯狂烧毁了所有的人伦纲常,只愿彼此以朝生暮死之心守候在一起,矢志不渝。
高阳伏在我的身上已然沉沉睡去,我眼里的光芒亦渐渐暗去。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我垂下头,抚摸着高阳的脸庞,既幸福,也心疼,更是可惜。幸福于高阳给我的一切,心疼于高阳此生此情唯恐所托非人,错付与我。更可惜我是个僧人,给不了高阳她想要的一切。这一切,终究是有因无果。
“我的佛,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个和尚了。”睡眼惺忪的高阳,枕着我的臂腕问道。
“凡人是人,和尚,也是人。”我望向窗外说道。窗外,一轮明月,皎皎如华练。“凡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而和尚,试着断情绝爱,可心却也是肉做胎成。”
“悔么?”
“不。”
“我的佛,是你给了我快乐。”高阳伸手拉着我的衣袖,“他一点都不合我的胃口。你知道么,我不爱他,那只是一场政治婚姻,洞房花烛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被我宣进房。”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房遗爱——她的驸马。大唐宰相房玄龄之子,宠冠诸婿,官至太府卿、散骑常侍,又封右卫将军。
“这对驸马不公平。”我眉头一紧,高阳毕竟是房遗爱的妻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知道我不爱他。”高阳朱唇微起,提到房遗爱,高阳总是冷冷的。
“你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我终究碍于这层关系。
“此刻,我是高阳,只是高阳,仅属于你辩机一人的高阳。”高阳抚摸着我的脸,望着我。
“高阳……”我沦陷了,被高阳的柔情打败了。在高阳面前,我是个输家,永远的输家。
“我的佛,你是我的化外一方,而我,则是你的红尘万丈。”高阳倚在我的肩上,面若桃花。
佛啊,就这一次,我用我余生的安乐,换取此时片刻的愉悦。只此一次,此生,我将是你最虔诚的信徒。高阳是我不想挣开的桎梏,是我甘之如饴的鸩毒。就这一次……
东方微白,山间清脆的鸟鸣唤醒了即将来临的天亮。
“我的佛,我要走了。”高阳早早的醒来,枕着我的臂腕,依偎在我的怀里恋恋不舍。
“我知道。”我眉目微闭,淡淡地说道。
“我的佛,我不想走,我更愿意和你在这山川野水之间,做一对逍遥的散人。”高阳紧紧的拥着我。而我,抱着高阳,抱得越发的紧。
“回去吧,高阳。”我微起双目,望着高阳,眼里尽是不舍。
“我的佛,我不想,也不愿意回去。”高阳微起双眸凝视着我,她的双眸是那么的清澈。
“你该回去,你是大唐的公主,你还有你的使命。”我垂头,在高阳的眉间轻轻地落下一吻。
“我的使命……我的佛,我要不是这大唐的公主,那该多好。”高阳陷在我怀里,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温存。
“我替你梳妆。”我轻拂着高阳的脸颊,望着高阳,真想就这样一直望着高阳,就这么望着她,任她在我怀里嬉戏打闹,淋漓酣睡。
“好。”
我挽起高阳的手,至镜前。泛黄的铜镜将高阳的美映的一览无遗。镜中的高阳生的是那样的倾国倾城。
薄唇点绛,坐对明镜贴花黄;残觞酒凉,镜中美人描红妆,玉屏风上雕鸳鸯,影斜窗,哪堪是黄粱,不思量,自难忘。
“我的佛,我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离你而去,定会以高阳的身份重新归来。”高阳回过头来望着我。此时,她的双眸早已湿润,晶莹的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滑落。
“你是大唐的公主,不该哭。”我细细的抹去高阳眼角的泪,心里早就揪成一团。高阳不舍,我又何尝的割舍的掉。
“此刻,我只是高阳,只属于你辩机一人的高阳。我的佛,等我。”高阳将头埋进我的怀里,肆意的汲取着我的气息。
“阿弥陀佛。”我闭目不语,只一手搂着高阳,一手仔细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想最后再贪婪的占据一下身前的这个女人。
草庵外,嘶哑的马鸣声宣示着最后的离别时刻已经到来。
“该走了。”我微起双目,望着窗外的远方。高阳即将要去的远方……
“我的佛,等我。”高阳温柔却坚定地望着我说道。
“阿弥陀佛……”我将高阳送至草庵外,看着她所乘坐的马车在我面前疾驰而去,一点一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此去,她,还是她的大唐公主,而我,还是我的苦行和尚。仿佛此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阿弥陀佛……”我合起手掌,回到我的草庵之中。
空荡荡的草庵,只剩我一人。
我望着草庵内的一席苇床,仿佛看到高阳还蜷着身子在上头闭目小憩。
弦窗一角的铜镜,似乎掩不去高阳对镜点妆时的娇羞。冷冷地珠钗凉了指间的余温,只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俗。我焚起一炉檀香,幽幽的檀香隐去了高阳存在过的痕迹。我仍像往常一样,盘腿静坐在经卷典籍之中。口念我佛慈悲的辩机,却再也定不下一颗躁动着的心……
夕阳西下,山头那一轮骄阳早早收了刺眼的光芒,只余下一抹娇羞的红。
山野间的夜晚总是来的特别的早。稀疏的星点挂上了夜幕,弦月慵懒地倚在山头。朦胧的月色笼罩在山头乡野间,显得鬼魅而又神秘。
远处若有似无的惊雷预示着雨季的即将来临。不一会儿,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带走了山中白日里的余热,添了几分入夜该有的凉意。
想起草庵屋外白日里晒着的草药还在屋外,我便披上蓑衣,戴着斗笠,立身于这潇潇夜雨之中。春雨惊春,润物无声。这是苍天对世人的馈赠。
我慌不择乱地收拾着被雨水淋湿倒地的草药,只望得庵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执伞的人。那人执伞立于雨中却因为这夜色的原因辨不得人颜。我想着,有谁会入夜来这深山老林看我这苦行的僧人,许是我想多了。
我只当自己是想多了,自顾自地将埋没在泥泞里的草药拾起,掸了掸周遭的淤土。
那执伞的人影不说话,却向我走近了几步。
“辩机。”那人影缓缓开口。
“阿弥陀佛。”我抬头望向那人。
那人却收了伞。只静静地凝视着我。
“不知驸马大驾光临,贫僧有失远迎。”借着灯火,我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是房遗爱。大唐的驸马,李世民的乘龙快婿,也是高阳的丈夫……
“辩机,你怎识我?”房遗爱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问道。
“早前随恩师道岳在宫里讲解佛法之时匆匆见过驸马一次,只得片面之缘。”
我将房遗爱请进了草庵。炉上,正烹着一壶茶。氤氲的茶气拂去了夜雨的湿气,添得几分香。
“辩机师父这日子,过得还真是逍遥快活啊,果真像极了避世在外的隐士居客。”房遗爱正襟危坐,像是一个在审犯人的高官。却也不是,房遗爱本身就是个高官,这犯人,不用说,自然说的是我了。
“山野乡间的粗茶漓泉比不得宫里的琼浆玉液。驸马说笑了。”
“她有喜了。”房遗爱轻抿了一口茶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是何人。无非是高阳。
当从房遗爱口中得知高阳有喜这事的时候,我原本直起的身子僵在了半空中,续茶的手也颤抖了几分。杯中的茶溢了出来,溅到了案上。
“那,真是要恭喜驸马了。”很快,我借着擦拭案角的茶渍定了定神。
“孩子,是你的。”房遗爱望着我说道。
我无法直视房遗爱的眼睛,说到底对于房遗爱,我还是有罪过和愧疚的。夺人之妻此其罪一,断人之后此其罪二。
“贫僧……”我望着房遗爱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自己何罪之有,归根结底,自己无非是动了凡心,起了私心,自己无非是爱上了一个人。
爱本无错,要说错,或许,错就错在我是一个和尚。在世俗眼里,和尚就该了断红尘心无杂念;在世俗眼里,和尚不能谈情说爱,一旦动情就意味着破戒,意味着大不敬,意味着有违纲常。殊不知,和尚也是人,和尚的心也是肉长胎成。
“我知道,高阳并不爱我。我一早就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知道的明明白白……”房遗爱独自灌着茶,如同灌酒一般。
“可你还是高阳的驸马,大唐的驸马。这一点,很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及。”
“驸马?呵呵,谁爱当这个驸马谁去当好了。无非是一籍官衔,有什么。”此时的房遗爱像是憋屈已久的人,吐着自己的苦水。
“你爱高阳么?”
“或许爱过,或许……呵……宁嫁田舍夫,不入宰相府……呵,或许从高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这场婚姻,她不情,我不愿,注定受这政治婚姻的煎熬。”
我们不过是命运摆弄的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已成定局的布局,无论走哪一步,一步错,步步错。我,高阳,房遗爱,都不过只是即将被命运废弃的一颗弃子。
“阿弥陀佛……”我站起身来走至窗前闭目不语。
“辩机,其实我挺恨你,但我也很羡慕你。恨你为什么会得到高阳的爱,却也羡慕你能得到她的爱。”
“雨停了。”我转过身望向房遗爱。“再是怎样激烈的情感,也如同这夜雨一般,初始惊雷起雨声落,最终,也只得回归于雨停雷歇。”
“过两日,我会带高阳来看你。前几日高阳吵着说要来见你,山高水远路上不好走,我没敢应允。”房遗爱喝尽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望着我。我看得到他眼中的那种凄凉。那种郁郁不得志的凄凉。
“可曾悔过?”我问道。
“只要高阳觉得开心就行。至于我,堂堂的驸马,那么多官衔在身,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也挺好。”
我知道,那并非是房遗爱的真心话,只是他的无心之谈。任何一个男的都无法接受自己妻子被人染指这种事情,何况是一个当朝驸马。所谓官衔,也无非是高阳为了弥补自己对于房遗爱的亏欠罢了。
“不日,我就要动身去玉门关了。”我望着房遗爱眉头紧紧的说道。
“可是去接玄奘大师?”
“嗯,恩师前几日来了书信,说是快到玉门关了。故而想去迎回恩师。”
“要告诉高阳么?”房遗爱望着我,眼神里渐渐失去了柔光。
“不了,此去玉门关,就当做修行罢。”
“雨停了,我也该走了。”房遗爱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径直走出了屋。
“阿弥陀佛。”我望着房遗爱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念了句佛偈。
“既然高阳选择了你,那么,要好好对她。这是你欠我的。”房遗爱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我呆呆的伫立在草庵门外,望着房遗爱离去的身影,直至他的身影消散于无尽的夜幕。
雨停了,夜幕笼罩下的山野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零星半点的虫鸣声隐去了旷谷的森幽。
凉夜已深,万物皆入眠。唯独我这个挑灯夜书的苦行和尚还手执着一本泛黄的经卷在静静地念着我佛如是。
再见高阳时,她已是孕怀六甲之身。
那日刚过晌午,微风不燥,我在倦累时分正小憩于竹榻之侧。
睡至正酣,闻得庵外有马鸣人语嘈杂之声。
我拂衣起身,循音走至柴门才知是房遗爱将高阳带了来。
“公主。”我一如往前合掌像极了虔诚的信徒。
“我的佛,你可还好。”高阳从辇车内探出头来望着我问道。
高阳本就生的倾国倾城,一身浅蓝色挑丝襦裙将她的美映衬到了极致。
我知高阳不喜浓妆,却不想今日里素粉淡黛的,饶是把高阳天然的美,原原本本的出落到了个彻底。
房遗爱小心翼翼的将高阳从车辇内搀扶了下来。而我,则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驸马,你随他们守在外头,我与辩机师父有事相商。”高阳依旧高高在上的吩咐道,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命令。来自大唐公主的命令。
“是。”房遗爱唯唯诺诺的应承着,其实心里早就心照不宣。说着有事相商其实无非就是不容许第三个人介入的两人私会。
“公主请。”我毕恭毕敬的说道。
“我的佛,过来扶我。”高阳转过头来望着我说道。
“是。”我径直走到高阳身侧,小心翼翼的搀着高阳向草庵走去。身后,那些早就心照不宣的人群待在那儿可言不语。
高阳却已是早已司空见惯了那些所谓的人言可畏,高阳的性子如此,为了情爱,更是不顾一切。而堕入情网的我,亦是如此。
“公主小心些。”我将高阳扶至榻上歇下。
“我的佛,你知道么?我有喜了,我有我们的骨肉了。”高阳侧卧着身子,纤纤玉指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说道。
“我知道。这是苍天对你我的恩赐,也是佛陀对我的惩罚。”我喃喃自语道。
“我的佛,你不开心么?”高阳望着我,眼里尽是慈爱的温柔。
“我们的爱,即将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得到延续,而我,注定成为佛陀跟前永久的罪人。”我静坐在高阳身旁内心五味杂陈。
“不。我的佛,你不是罪人。你没有罪,你只是爱着我,情本无罪,任何人都本该拥有,哪怕你是僧人我是公主。我们也是人,只是这沉重的如同枷锁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身份,限制着你我爱一个人的自由。”高阳直起身来握着我的手说道。
“阿弥陀佛……”我闭上眼,在内心深处乞求着佛陀的原谅,救赎着自己的罪孽,忏悔着自己的过错。
“我的佛,你能感受的到么?”高阳将我的手移至她隆起的腹部,幽柔的说道。
透过指尖的触及,我能清晰的感受到来自高阳腹中的婴孩那股子顽强的生命力。
佛陀把生命赐予了这个孩子,也同时带给了这个孩子日后的不幸。
“他在动。”我附耳趴在高阳的腹部,静静地听着高阳腹中的一举一动。
“我的佛,这孩子是你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他将延续你我的爱。”高阳用手抚摸着我的耳尖柔柔地说道。
“这孩子长得一定很像你,像你一样的漂亮。”我缓缓抬起头凝视着高阳。
“不,我的佛,他会和你一样,博学睿智,见识卓远。”高阳用指尖轻描着我的眉宇款款的说道。
“愿佛陀佑护着这孩子的一生,所有的罪业,就让我一个人来偿还。”我在内心向佛陀做着深深的忏悔。如果这个世界真有佛陀的存在的话,就请慈悲的佛陀勉为其难的听一听我的心声……
“我的佛,你怎么了?”高阳似是瞧出了我眼神内的杂乱的思绪。
“公主,我……”我凝视着高阳,她是那样的柔情似水。
我该如何告知她此后我将远赴玉门关,我该如何告知她我内心的思虑……
“我的佛,你究竟是怎么了?”高阳望着我,我从高阳的眼神里看到了幸福,看到了肯定,看到了坚定无比的信念,当然,也看到了一丝的不安。
她的不安即是来自于我难以启齿的思虑……
“我没事,我只是太过欢喜。”我努力的在掩饰着自己的内心,尽力不让高阳看穿看透。
“我的佛,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瞧你,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高阳的指尖轻掠过我的鼻尖,眼神里尽是温柔。
无可否认的是,高阳已经彻底把我看穿。我知道,我向来是瞒不住高阳的,她是个聪慧的女人。
“高阳,我只是心疼你了。”我起身将高阳搂在了我的怀里,心疼着正依偎在我怀里的这个女人。
“我的佛,我愿意这样为你。”高阳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占据着我的一切,我的身体,甚至我的整个灵魂。
“佛陀啊,只此一刻便好,只此一刻……我便愿用永生来换……”我搂高阳搂的越发的紧了,我贪婪的呼吸着高阳身上的每一寸气息,内心却跟佛陀签下了永世为奴的契约。
“我的佛,你可知,我有多爱你。”高阳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我说道。
“公主……”我自是知道高阳是有多爱我的。她本该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却因情之一字,终将困误一生……
“嘘,我知道,我的佛,我都懂,你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我都懂。”高阳用指尖轻轻抵住了我欲张开的唇。
“也罢,片刻的欢愉胜过一世的百无聊赖”我闭上双眸,心中早已没了清规戒律的阿弥陀佛,有的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沸腾……
我终于明白,我已彻底成了高阳的奴仆,彻底被高阳打败了。
高阳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敢为天下先,她一次又一次的用她的热情摧毁着我最后的防线。一点一点……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将我的防线毁了个彻底,让我体无完肤的站在她面前……
“高阳,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我轻抚着高阳的头发,在内心深处做着离别的祈愿……
在无数个挣扎着的夜里,我宁愿我从来没有认识过高阳。
如果没有一开始的相遇,她,还是她的大唐公主;我,还是我的苦行和尚。
世间万般,终逃不过一个缘字,一个劫字……
入夜时分,高阳依偎在我的怀里,枕在我的臂腕上已然睡去。
我细细拂拭着高阳的头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确定高阳熟睡之后,我便合衣起身走到了庵外。
“她睡了?”此时的房遗爱独自坐在石堆上,凹凸不平的石堆将他人倾斜地歪了半分。借着月影还能瞧出些许的倦累。
“嗯。”我走至房遗爱的身旁坐了下来。
“何时起程?”房遗爱手持着一根枯朽的树枝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脚下的碎石子儿。
“明日一早便走。”我瞧了瞧月光,月光黯淡了不少,躲进了云层里,似是这般见不得人。
“好,明日一早我会带高阳回宫。”房遗爱顿了顿望着我说道。
“辛苦驸马了。”我对房遗爱始终是有愧的。我所造的罪业,却让另一个七尺男儿背上如此不伦的名头。
“无妨,她是公主,我是驸马,照顾她,理所应当,何来辛苦一说。”房遗爱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我能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无奈。
“驸马……”我欲言又止。
“嗯?”房遗爱望着我,眼眸里有说不出的神情。
“我……”我不知道怎样开口,大抵我还是没有房遗爱那般担当。
“辩机,这是你欠我的。”房遗爱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眼神突然凌厉的望着我说道。
是啊,这是我欠他的。
就这一欠,便是永世都难还清。
“阿弥陀佛……”我闭目不语。
浮云褪去,月亮也重新露出了晦涩的光芒。
这大抵是在昭示我跟高阳的这段不被世人所允许只存在唾骂诟病的爱情终有云散月明大白天下的时候……
“什么时候回来。”房遗爱走至车辇背对着我问道。
“不知,或许三年五载,或许……”我缓缓开口,说着一个不确定的归期。
“知道了。”此时的房遗爱不再是白日里世人眼里拥有王权富贵的驸马爷,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被自己妻子冠以红杏出墙的失了魂的男人。
而我,亦不再是所谓的得到高僧道岳的得意之徒,更不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修行和尚。我只不过是一个因为爱情而对另外一个男人永远充满愧疚的登徒浪子。
“早点歇息吧,天快亮了。”尽管房遗爱背对着我,但我能觉察到他脸上的表情。
“阿弥陀佛……”我见房遗爱上了车辇,轻呓了一句佛偈,便回到了草庵内。
榻上,高阳如婴孩般熟睡着,嘴角眼帘挂着一抹笑意。
“我的佛……”榻上的高阳梦中呓语的竟是我。
“阿弥陀佛……”我用细针挑了挑晦暗的烛台,本来蔫儿吧唧的火芯仿佛重新注入了生命力,又容光焕发起来。
我盘膝端坐在案前,我的心,却犹如这眼前的火芯,跳跃不停,亦或者不安……
泛黄的经卷静静躺在桌案的一隅,经文尘封的灵魂亦被束缚在那梵言佛语里。
“阿弥陀佛……”我手持经卷细细地翻阅着一页页的经文,试图用高尚的佛理来洗涤着自己的不堪。
佛说,世间所有的相遇皆是命中注定,皆是因为前世有所亏欠。
人世短短数十载,冥冥中,今生的一面之缘,一缘之情,皆为清还上世之债。
从乍见之欢,到生死相许。
因而为人,皆无例外……
烛台上的光焰一点一点的隐去,刚破晓的东方也一点一点地泛着微白。
晨雾绕在山野间,朦朦胧胧,似是笼罩着银灰色的薄纱。
枝桠上的一声鸟鸣唤醒了山野的寂静。
“我的佛,我爱你潜心向佛的认真模样。”高阳侧卧在榻上捋着发丝望着我说道。
“公主。”我合上经卷站起身来望着高阳,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嗯?”高阳不谙世事地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公主,皇上有旨,让公主今日一早便回宫。”庵门外,房遗爱的话语声缓解了此时的僵局。
“我的佛,为我梳妆吧。”高阳唤道。
“好。”我走至榻前轻扶起高阳,搀扶着高阳的手牵她至镜前坐下。
镜中的高阳一如既往的美,只需略施粉黛,便可相宜。
“公主,这是我随身带的佛珠,你将它带在身侧。”我将腕上的那串佛珠褪了下来,交给了高阳。
“我的佛……你这是为何。”高阳回过头不解的望着我。
“思之,见之,念之,如此。”我凝视着高阳,一字一句,吐露着心声。
“好,我必定时时刻刻带至身侧,绝不寸刻离身。”高阳细细拂拭着佛珠,将佛珠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高阳,此后数年,也只有我的这串佛珠代替我陪在你身边了……”我望着镜中的高阳,内心却万分难舍。
镜中的高阳细细地抚拭着腕上的佛珠,如同对待珍稀之物。左右不过是一串佛珠,在高阳眼里,却是黄金万两也换不回的无价之宝。
“公主,该走了。”妆罢,我立在一侧双手合十呢喃着。
“我的佛……”高阳望着我,眼里似是有泪闪过。
“高阳,记住,你是一个公主,是大唐的公主。”我望着高阳认真的说着,我希望我的高阳,是个凡事以家国大任为重的深明大义的公主,而不是陷在儿女私情里无法自拔的寻常女子。
“我明白了……”高阳望着我的眼神里透露着理解,支持。
“驸马。”高阳对着庵门唤了一声。
“公主。”房遗爱唯唯诺诺的应着。透过掩隐的庵门,可以看到房遗爱等人,早早的候在了一旁。
“我们走吧,回宫。”高阳紧紧地凝视着我,轻启朱唇对门外的房遗爱吩咐道。
“是,”守在门外的房遗爱得令后便退了下去。
“我的佛,我走了……”高阳恋恋不舍的拥着我,在我耳边细语呢喃着。
“珍重……”我拂起手来想最后抱一下高阳,但还是力不从心的将手撤了回去。
“珍重……”高阳似是哽咽一般,不舍地说着这两个字。
我缓缓打开虚掩的庵门,扶着高阳走了出去。
庵外,一行人恭恭敬敬地候在那儿。
“公主。”房遗爱上前从我手里接过了高阳的手,径直将高阳搀扶至了辇车上。
“此去经年,一路保重。”安顿好公主的房遗爱走至我面前,从怀里拿出来一支玉簪交到了我手上。
那支簪子通体白润,簪身镶有一枚玉兰,状如凝脂的簪芯雪玉剔透,隐约中透露着几分出尘之意。
“这是她最喜之物,因她觉得有愧于我,便赏赐给了我,如今你带在身上,也好有个念想。”房遗爱紧皱着眉头说道。
“阿弥陀佛。”我不语,只双手合十闭目念着佛偈,躺在掌心的玉簪却失了温度,变得冰冷彻骨。
这玉簪,本是高阳因愧赏赐给房遗爱的,如今却……
“辩机,珍重。”房遗爱语重心长的嘱托道。随后便走上了车辇。
高阳坐在车辇内,五里一徘徊地透过车帘回头望着我。
而我,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双手合十念着佛偈,像极了虔诚的信徒。
撵车走远了,人也不见了,只有马蹄溅起的尘埃掩盖住了不识的人面仿佛说着来过的那些人。
“珍重……”我望着空荡荡的眼前,自喃着那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或许是说给高阳听的,或许是说给房遗爱,又或者,只是说给自己听……
天过破晓,我便踏上了西出玉门之路。
杳杳玉门关,皑皑白骨埋。
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在大漠孤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凄清苍凉。
一路走来,所行之处,从草木炎凉,到遍地黄沙。
一路走来,所行之处,我见过人海熙攘,也看过流离颠沛。
一方小城,屹立在茫茫黄沙中,蜿蜒纵横,烽燧兀立。
花白的芦苇摇曳着世事的沧桑,来往的驼铃带来了西域的故事千奇。
每每往前一步,就意味着我离长安,离高阳远迹半分。
这便是恩师玄奘所脚踏的西行之路。该是怎样的执着与坚持,才能无悔亦无畏的一路向西。
“阿弥陀佛,”我闭目颔首,一如昔日虔诚拜佛的信徒。
西出玉门关的玄奘有的是颗普度众生的慈悲之心。
而我,西出玉门关的辩机,有的却是挣扎在世俗和佛法之间摇摆不定的心。
作为佛陀的弟子,我有颗向佛的心,我想像恩师玄奘那样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作为凡尘的俗子,却摆脱不了七情六欲之苦,我有颗热情的心,我想和高阳炽热的爱一场,无惧生老病死,无惧再一世的轮回。
我伫立于关外,眼前黄沙漫漫,人烟罕至,偶有几只路过的孤雁低飞着掠过残垣断壁,呕哑的鸟鸣声划破静谧的天际增添了几份凄凉与孤寂。
夕阳西下,仅存于天际的一丝落日的余晖,给这荒凉的地方披上了一层的金色的外衣,余晖所到之处皆尽力表现出格外的刺眼夺目。像是一座盛富文明的古城,倾尽全部迸发出没落时最后的辉煌。
随着最后一丝光芒的尽数褪去,白日里显得分外凄凉的关外之地迎来了它的夜晚。
是夜,圆月当空,不同于落日的耀眼,月光柔和地倾泻下来。天地之间似是笼上了一层姣姣白纱。
不远处的断崖上,三两成群的野狼时而对月长啸,时而蜷身小憩。或是在向这苍茫大地宣誓着自己作为狼主的主宰之力,或是在为下一次猎食而储蓄体力。
我盘腿在泥沙瓦砾间坐下,面前是烧的正旺的篝火。熊熊烈火,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仿佛顷刻之间就要吞噬一切。
火光耀眼而炽热,就像我的高阳。
“高阳……”我闭目颔首,轻念着她的名字。
“辩机,我的佛,我喜欢你,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百转千回间,我似是又看到高阳在我面前蹦蹦跳跳的样子。
“辩机,我的辩机,我的佛,你是我的。也只属于我高阳一个人的。”
“辩机,我的佛,留在这儿好么,留在我身边。”
“辩机,我的佛,不要,不要离开我。不要。”
“高阳!”我惊呼着猛的睁开了眼,眼前并没有高阳,不过是我的所思所想化为的泡影罢了,眼前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黑夜,漫无边际的苍凉,漫无边际的如死一般的寂静,透不过来气的寂静之外,只剩这燃烧殆尽的篝火了。
“阿弥陀佛……”我随意摆弄了一下烧枯的枝桠,勉强还能够撑起一星半点的火苗子。
“哐啷”袖中的簪子不知何时掉落了出来,那是高阳的玉簪,是临行前房遗爱给我的。
借着皎洁的月光,这根簪子显得分外的白,那份惨白里隐约透着一股冰冷,一丝清澈。
“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起身拾起簪子放回袖中,借着微弱的火光闭目静坐,双手合十,呢喃着我佛偈谛。“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天刚破晓,东方泛着微亮的白,昭示着黎明的到来。
眼前的篝火在经过一夜的熊熊燃烧之后,早就熄灭了它炽热的光焰,徒剩下这一堆灰烬。
人生亦不过如此,在最好的年华里绽放出生命本该有的模样,随后如昙花一般凋零,逝去。昙花只开一夜,一夜竞相风流,无愧于身,临至尽头到也能坦然走入下一个的轮回里,这就够了。
“阿弥陀佛……”我起身掸了掸衣袂上的尘土,随后继续向西走去。
一路向西,我偶会路过较为富庶的小城,城中百姓自给自足地过着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一路向西,我偶会看到那些因战火而失去家园颠沛流离于黄沙间的饿殍,他们骨瘦嶙峋,饱受战火硝烟的摧残,艰难地走在漫天黄沙间寻求足以使他们继续活下去的生命的源泉。
从坊间人言口中得知恩师玄奘在辩论会上被大乘尊为“大乘天”,小乘尊为“解脱天”。并即将回国的这一消息时,我是喜悦的。
那是贞观十五年的事了。那年,在曲女城,在戒日王召开的以恩师玄奘为论主的佛学辩论大会上,恩师玄奘讲论,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诘难,此一时名震五印。
我为恩师玄奘感到自豪,这该是他应得的殊荣。
见到恩师,已经是贞观十七年了。随同恩师一起归国的,还有那657部佛经。
“恩师,弟子恭迎恩师回国。”我双手合十向玄奘行了行礼。
“辩机,此间数年,别来无恙。”恩师关切地询问道。
“弟子一切安好。恩师可好?”我微微颔首。
“此去经年,尽数世事沧桑。生老病死,各为序章。”恩师望了望远处,意味深长的感慨道。
“阿弥陀佛……”我也不由自主地唏嘘起来。“人生在世皆是命,万事半点不由人。”
“辩机,你可知何为佛,何为成佛?”恩师转过头来定睛望着我问道。
“恩师可是在考弟子?”
“非也。世人向佛,求佛,吾辈亦向往之。殊不知,佛陀也是人,只是看淡了生死,悟明了得失,参透了生命的本质,继而无畏,无惧,超脱世俗。”
“书里说,佛者,觉也,知也,对迷名知,对愚名觉。身在俗世,不惹尘埃,人有觉心,得菩提道,得就正果,如此,即成佛。”我如实说道。
恩师不语,只是眺望远处的天际,若有所思。
远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平沙莽莽黄入天。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人影皆不得见。
“可是弟子说错了?”我不解地望着恩师说道。
“非也,你理解的很好。”恩师转过头望着我欣慰的笑了笑说道。
“弟子惭愧,弟子学识远不及恩师半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记得你辩机一名的由来么”恩师望着我问道。
“弟子记得,辩机,辩机,恩师是要弟子能够辨别玄机。”我如实答道。
“佛法无边,佛理高深,其中玄机,更是奥妙无穷。为师为你取辩机这一名字,就是希望你能通晓无上之佛法,洞悉世间诸法辨别万法之奥妙玄机。”恩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小小年纪在佛学上就有着很高的造诣,实属不易。小乘佛法你已融会贯通,大乘佛法至高无上,望你能刻苦钻研,早日取得我佛大成,成就菩提正果。”
“是,弟子记下了。”我恭恭敬敬的聆听着恩师的教诲。
入夜时分,圆月悬挂于空,月色皎洁无瑕。偶有点点繁星从半山腰升至天际,忽明忽灭。我与恩师促膝长谈,亦师亦友,讲佛论法,直至天亮,受益颇多。
贞观十九年,在阔别故土十余载的大唐高僧玄奘终于回到了自己故乡的怀抱。
其年五月,在皇帝太宗李世明的支持下,恩师玄奘于长安设立译经院,更在长安弘福寺首次组织译场开始译经。
我因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的资格,被选入恩师玄奘的译场,成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从此开始了漫漫的译经生涯。
临行前,我于会昌寺整理书籍时见到了高阳,那是我时隔数年第一次见到高阳。
那天,我正埋伏在经卷典籍中收拾册子,耳畔传来了一串清脆的铃铛声。
当我抬头一看究竟时,一个孩童赫然站立在我的案前。他面若冠玉,长相清秀,头上两侧各梳着一个圆形髻子,头绳上各悬有两串小巧银铃垂直至两侧耳尖,几根发丝散落在额前,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汗滴子,许是过于贪玩导致。
“娃娃,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我起身走到那孩童的面前,蹲下身子问道。
“高阳公主家的。”那孩童边拨弄着我项前的佛珠,边稚嫩的回道。
“高阳……”我心里微微一颤,陷入沉思。
“你认识高阳公主?”那孩童抬眸看着我不解地问道。
“认识,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我伸手捋了捋那孩子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他叫念儿。”
我循声抬头望去,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站立在门口。
“高阳……”我心头一震,竟是高阳。
她还是那么的风姿绰约。只是多了一份女人的韵味。许是因她做了母亲的缘故。
“辩机师父,本公主有一事困惑,特来向辩机师父开释。奶妈,将小公子带别处去玩去。”话间,高阳朝门外吩咐了一声,只见一老妇进来将孩童领了出去。
屋内,只剩我和高阳。
“阿弥陀佛。”我起身坐回案前。
“我的佛,你还好么?”高阳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贫僧一切安好。”我不敢抬头,只唯唯诺诺的附和道。
“我的佛,你就不问问我好不好……”高阳抬眸,眼里泛着泪花。
“公主……”我闭上眼,不敢直视高阳的眼睛。
“我的佛,看着我,看看我。”高阳抚摸着我的脸庞用渴求的眼神望着我。
“公主……”我依旧不敢睁眼看。
“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你的高阳,我的佛,别叫我公主,叫我高阳……”高阳似乎在用近乎乞求的言语来祈盼我能够垂怜她一次。
“高阳……”我终究抵不过高阳的炽热,高阳的情,高阳的爱,如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无懈可击的打破我一道又一道的防线,我那坚不可摧的堡垒瞬间坍塌如灰。
“我的佛,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我是多么的欢喜。”高阳含着泪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我的掌心。“我的佛,这些年,我过得不好。我想你,很想。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我转身,伸手将高阳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
“我的佛。你是否如我想你这般得想我。”
“有。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在漫天风沙的玉门关外,我都会想起你。”我将高阳拥入怀里,抱得更紧了。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往回赶似乎就为了等待这一刻,而此刻,我等到了。
“我的佛,我知道你即刻要去参与译经了,能不去么……”高阳抬眸望着我,眼里尽是温柔,有不舍,有哀求。
“不能。”我断然回绝了高阳的哀求。我知道高阳想的是什么,我何尝不想。可是我不能。只因我是佛门僧家弟子。
“我知道,你有你的鸿鹄之志,我自知拦你不得,可我不死心,想赌一赌。可如今,瞧,我还是赌输了。我的佛,我输给了你的佛陀,败给了你的志向,我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高阳哽咽着将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不,高阳,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我违背了我的佛陀,也违背了我出家的誓言……”我抚摸着高阳的脸庞说道。
“可你更爱你的佛陀,你的佛法,不是么”高阳抬起头望着我,眼里充满了委屈。
“对不起,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佛陀,此生,我唯一能给你的,恐怕只有我的爱了……为了这个,我不惜冒犯了亲规戒律,不惜违背了人伦纲常……或许,这份爱,在不久的将来,会搭上我的这条命……可是,我爱你,高阳,你明白么。我为佛陀而生,却只为你而活……”我在心里默默地乞求着希望高阳能够理解我。
“我的佛,这是我的玉枕,我知道你要去译经我阻拦你不得,我只求你把这玉枕带在身边,就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可好。”高阳从袖中拿出一尊玉枕,放在了我手里。她到底是懂我的。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她知道我的理想,知道我的抱负。
“好。”我点了点头,将玉枕收了起来。
书香氤然,香梅品尽,两处情牵,隐隐青竹,脉脉红莲,深深院,花前携手,道眼中情,情中语,语中缘。此为人间好时节,便胜却人间无数。
为译经而建造的弘福寺其处虽小却也禅院虚静。
青灯古佛处,黄卷般若生,我如同一叶扁舟在佛学的瀚海里酣畅徜徉。
与我伴之则为余那一方玉枕。好景不长,却也不曾想到后来会因玉枕一事令自己锒铛入狱,更搭上了自己这一条命。
那日,我一如往常,静坐在禅房中翻译着经文。
院落中的嘈杂声中断了我的思绪。
“辩机师父,我等奉旨而来。”
“奉旨……”我止笔起身推开门望去,只见得来人身着侍卫服饰模样,俯首作揖恭敬地立在一旁。
“我等无意叨扰辩机师父译经,只因我等皆奉旨而来,圣上有旨……”
“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叩拜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弘福寺译经师父辩机涉嫌皇家玉枕失窃一案,特令大理寺卿严查并彻查,圣旨到时即刻归案,不得有误,钦此。”
“玉枕……失窃……”我于内心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此去怕是再难成全。
“辩机师父,请吧。”
“大人,在临行前,可否容小僧将这未译完的经文译完再走。”我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卷经文说道。
“师父请便,我们只守在禅房外面。待师傅译完经文,再走不迟。”
“阿弥陀佛……多谢……”我退至屋内,伏坐于案前,完成我未完成的使命。
烛火轻曳,往事不堪回首,恍惚间,我似是又看到了高阳清澈的脸庞……
“辩机,我的佛……”耳畔间我似乎又听到了高阳那样的唤着我的名字。
“高阳……”我闭目微垂,喃喃自语。
“烦请大人受累把这译好的经文代为转交给三藏法师。”半晌,我手捧着卷卷经文,伫立在门口,似交代后事般嘱托道。
“定当不负师父之托。”
“阿弥陀佛……可以走了。”我抬眸望了望天,天还是昨日的天,而辩机……
“辩机师父,对不住了,来人。”那人一声令下,从身后站出来两三个人,齐嗖嗖地很快就将刑具戴到了我身上。
我身戴枷锁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脚上的镣铐拖在路面上晃得叮当响,使得我弱不禁风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的讽刺。
街上门庭若市,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繁华景象。商贾,小贩,贩马走卒,酒家店客,无不惊讶的将目光朝向于我一个身披枷锁的僧人。
“阿弥陀佛……”我闭眼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孩童一般等待着世俗的严刑拷问与批判。
“这不是弘福寺的辩机师父么?他这是……”人群中还是有人将我认了出来。
“是啊,辩机师父这是怎么了,前两天还随着三藏法师在译经,怎么今天就枷锁戴身了……”众人见我模样至此,皆议论纷纷,不知为何。
行至大理寺,却遇到了早早等候多时的高阳。此时的高阳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不同的是,高阳的眼里没了光芒,她褪去了昔日公主的高傲之姿,鬓边散落的发丝令她俨然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之态。
“阿弥陀佛……公主……”我弓着腰行了参拜之礼。
“我的佛……”高阳闻声涕泪,顾不得擦拭自己眼角滴落的泪水双手紧握着我的手,似有万语千言要向我诉说。
“公主,贫僧已是一介戴罪之身的囚犯,恐沾不得公主的千金之躯,还请公主离小僧远些,公主天之骄女,哪个敢惹我一身世俗之气。”我欠了欠身,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我的佛,你知道我的……你了解我的……”高阳似是在祈求,在央求我可怜可怜她,而我不能……不能……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我的方式去拒绝高阳,去断绝我跟高阳的联系,拒绝亲近她,撇清自己与高阳的关系,自己担下所有的罪责,从而护住高阳,保住高阳。这也算是为我造下这番罪业的最好的救赎。
“阿弥陀佛,贫僧告退。”或许是怕高阳再纠缠自己,在人面前失了公主身份让人贻笑大方,又或许是怕自己禁不住高阳的纠缠而再次心软臣服。我只得狠着心朝狱牢走去。
“辩机……”任凭高阳在身后怎样的歇斯底里的呼唤。我唯一能做的,唯一能为高阳,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承担下所有的罪责,一个人走完后面的路。孑然一身,也必须孑然一身。我知道身后的高阳早已哭成了泪人。可是我不能回头,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事情既然开始了,总得有结束的时候。
开始是两个人的事,而结束……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是的,我爱高阳,很爱,很爱……我不自诩为多么崇高的一个人,我无非只是爱着一个人而已……纵然,这份爱不容世俗所接纳,在世人眼里既为不伦,为世人所诟病。可我知道,我爱她,我爱高阳,爱的那么炽热,那么发自肺腑,这就足够了,仅此……
我深知此去之行意味着什么,凶多吉少,但是高阳不能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去蹉跎岁月,于我而言,死则死矣,不过是死了一个和尚。
昏暗的牢房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腐霉的气味,泥泞的淤土掺杂着不见天日的潮湿,让人透不过来气的压抑。
这儿,仿佛是一个被世人所遗忘和唾弃的角落。
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见斑驳的墙面已然脱落。
时已至晚,温润的月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格外的冰冷,惨白。
一点天光,半分暖意,竟让自己觉得有点难能可贵的轻松与惬意……
“阿弥陀佛……”我闭眼,盘腿而坐。呢喃着我佛如是,心想,怕是佛陀也不见得会接纳自己这个满是污垢的信徒吧……
“辩机,”循声望去,只见得恩师玄奘身着一袭素色衲衣立于一侧。
“恩师!你何以至此。”我赶忙起身相迎,却又因这戴罪之身恐惹得恩师沾染连连后退几步。
“为师来看看你。”玄奘就着枯草盘腿而坐。
“恩师是青莲台上的得道高僧,疾众生万民苦,本应慈悲于天下芸芸,却因弟子一事牵涉其中来这见不得人的肮脏去处。弟子惭愧,愧对恩师昔日谆谆教诲。”
“无碍,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佛陀涅槃时,亦为凡人身躯众生之像。生而为人,七情六欲皆无可避免。人世而言,八苦作辅。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是了,”
“弟子愚笨,世人为何信佛,”我抬眸,望着自己的恩师问到。
“佛渡众生远离苦厄。从而登净土极乐。”
“世人为何出家,”
“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
“恩师,弟子……”
“徒儿,为师知道你所指为何,此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弟子惭愧……”我羞愧的低下了头。
“世间万法,皆自有天命,定数而已。”
“可弟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动了不该动的情……为世人所不容的情……为众生所蒙耻的情……”
“情爱如是,皆执念也,皆因果业也。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人本为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人世情爱,迎浮世千重变;是劫亦是缘。一切唯心造。”恩师手捻佛串望着我说道,“辩机,你懂么。”
“阿弥陀佛,弟子……弟子……”我欲言又止。
“了则业障本来清,未了还须偿宿债。今日种种皆是前世之因果。所谓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可弟子终归……”
“为师知道你所忧为何。爱不重不以生娑婆,念不一不以生净土,净土者,不在他方,只在一己之心。其心净,则佛土净,入世亦出世。”
“弟子愚钝……”
“如为师所言,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望着恩师离去的背影,我喃喃自语。
深秋的雨总是来的格外的烈一些,这怕是入秋以来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晚来风急,似是带来凛冬将至的冷意。让人闻之不觉有倾寒之气不免紧了紧身子。
“辩机。有一个人一直想要见你,我给你带来了。”
循声望去,驸马房遗爱领着一人站在不远处。
那人身着一袭红衣斗篷,白色羽绒将脸羞掩着。
我知那人是高阳,也只有高阳,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率性而为。
“我在外面候着,有事吩咐我。”房遗爱问狱卒开了门之后便自顾自的退了下去。只剩我和高阳两人面面相觑。
“阿弥陀佛……”我站起身来,行了行礼。
“我的佛……这才几日,你怎么消瘦如此。”高阳疾步走上前来望着我说道。
“公主,”我下意识的躲开高阳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我的佛……你过得好么……”高阳眼里似是闪烁着泪光。
“贫僧一切安好。”我回过头去躲开高阳的目光。
高阳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清澈到能让我再一次的不顾一切的去沦陷。不,去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是我啊……我是你的高阳啊,”高阳似是在哀求,一个箭步的从我身后将我紧紧抱住。“我的佛……不要再把我推开了……不要……”
“高阳……”这一刻,我到底还是臣服了。
纵然是飞蛾扑火,我也甘之如饴。
我转过身来望着高阳。此时的两人脸上皆泪如雨下。
“我的佛……抱抱我,抱紧我……”我紧紧拥着高阳。高阳匐在我胸口的头埋得更深了。
“高阳,你不该来的,你是公主啊,不该来这肮脏的去处。”我捧起高阳的脸庞,轻轻地将盖在她头上的斗篷褪去。
许是外面下雨的缘故,高阳额头散落着凌乱的发丝。
“这么冷的天,还跑来做什么。不怕冻坏了身子。”我拨弄着高阳的发丝,满是心疼地轻声苛责道。
“我不管,我想见你,我的佛,高阳想你。”高阳再一次依偎在我怀里。贪婪着嗅取我身上的味道。
“我的佛,瞧,这是你送我的佛串,我一直都戴着,片刻不离身。”说罢,高阳便撩起衣袖,佩在手腕上的那一串檀香珠串赫然耀眼。
“高阳,你不应该来这的……”我搂着高阳,闭目不语。只细细地抚摸着她的发丝。
“你承认玉枕是我所授,便是一己揽下你与我私通之实。我的佛……真的……值得么……”高阳抬起头望着我,满是心疼。
“值与不值,高阳,你如今问我,我也无话可答。红尘与我,如梦一场,而你,是佛陀对我的恩赐,也是佛陀对我的劫历。起初是想伴你一生,即使不懂情爱为何物。后来情根早种却不能爱己之爱。现在,高阳,我只想在剩余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与你在这人世周遭好好的爱一场。”我深情的凝视着高阳。还以最炽烈的爱。
“我的佛……我就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一直有我的……”高阳不语,只吻上我的唇。我却也不再拒绝。肆虐且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欢愉。
“我的佛……再为我描一次眉,可好。”
“好。”
烛火摇曳,蜡炬成灰,高阳闭眼静坐在枯草堆上。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螺黛细细地给高阳描着眉。
“我的佛……我带你逃吧,我是大唐的公主,我能带你逃出去。这天下我不要了,公主的身份我也不要了……只有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寻一处山水隐世而居。”高阳忽然睁眼神情专注地望着我说道。眼里噙满泪水。
“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我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高阳,你知道么,辩机爱的高阳,是一个心胸豁达的女人,她的心里不止有辩机,还有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你懂么?我的高阳。你还有你自己将要完成的使命。辩机一死,死的,也只有辩机一人而已。而你,高阳。我的高阳,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我而活,为了众生而活,更为了你自己而活。你要将恩师弘扬的佛法精神使其留存后世,发扬光大,也算为我一了平生夙愿。”
“好,我听你的,我的佛……我听你的……我不死,我好好活着。我替你看尽天下山河风光,我替你尝尽人世几句沧桑。”
“这才是我的高阳,我爱的高阳……”
巡夜的更夫响了最后一更锣,一点天光透过天窗映了进来,照在了斑驳的墙上。天亮了……
“我的佛……天亮了……”高阳轻声呢喃着。
“是啊……天亮了……”我望了望天窗,又转而望了望高阳。
“公主。”正当我和高阳静立相对的时候,房遗爱领着一群侍卫走了进来。
“要带他走了么……”高阳抬眸盯着房遗爱疾言厉色的斥道。
“时辰到了……”房遗爱只得小声应付道。
“慢着。”眼见侍卫上前,高阳欲挡在中间“我还是这大唐的公主,由不得你们放肆,包括你,也不行!”高阳眼神扫过一众人,瞥了一眼房遗爱故意提高声音说道。
房遗爱只得懦懦地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我的佛……”高阳望着我,眼里已然都是泪。
只见高阳随手拿出一把剪刀,将我身着的僧衣剪去了一片,又将自己的衣角裁去了一角,将这两片布缝在了一起。
“别去你的西方极乐了,好好的,在地狱里等我。”
“好。”
“我的佛……我不能去送你了……我多么想去送送你……你知道的……我想陪你一起死,一起离开这块我厌恶至极的地方。到一个永恒国度,生生世世……”高阳细细地抚摸着我的脸庞说道。
“还不是时候……”我缓缓开口,却被高阳炽烈的吻堵住了嘴唇。
“嘘,我知道的。”高阳的手指抵在我的唇上。
“我答应你的,不会忘,辩机,我的佛,你永生不死,你将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公主。”房遗爱再一次大着胆子提醒着高阳。
“我知道,怎么,你就这么急?他已是非死不可,你还要如何?等上片刻竟也容不得?”
“贫僧锁链在身手脚不便烦请驸马替贫僧戴上枷锁。”
“送高僧一程,乃是在下之责,实属分内之事,辩机师父何谢之有。”
“有劳驸马了。”
“这是西去玉门之前,你交予我的高阳的玉簪,如今我交给你,待我身死之后,你放在我棺椁内,随我陪葬,也算是不枉我与公主相识一场。贫僧在此先谢过驸马了……”待房遗爱近身给我穿戴枷锁的时候,我轻声细语地叮嘱道。
“举手之劳,不足言谢。”房遗爱客客气气地说道。
整装完毕,一切就绪,我面无异色坦然地走上了去法场的囚车。
“你知道么,我原先是不信轮回的,不信这个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的轮回的存在,人死如灯灭,死了,也就死了。而如今,我信了,这世界上,确有轮回,因为辩机,我信了。你信么?”高阳瞥了一眼房遗爱冷冷地问道。
囚车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城街上徐徐驶过,原本就热闹的街市更因囚车过市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是已嫁作人妇的大唐公主,一个是盛名天下的得道高僧,一时之间,舆论哗然,唏嘘不已。
“阿弥陀佛……我昔日所造之恶业,皆因贪嗔痴念起,今我身死,一切业障,随我而去。”
我闭上眼,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
锋利的刀刃很快落了下来,将我的身躯劈成了两段。
我用最后残存的气力睁开了眼睛。
我睁着眼,始终望着公主府的方向。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高阳笑着朝我走来。
我好像听到她在唤我。她说“辩机,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我笑了,佛,呵,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一世,我在劫难逃。
我缓缓地合起了我的双眼,只余嘴角的那一抹笑,直至皑皑白雪将我的残躯覆盖。
从此,世间再无辩机。浮屠添了一缕辩机的魂。
【完】